我第一次聽到臺灣離岸風電工安意外首位罹難者,是在十月底,事發後大約兩週,要求嚴格保密的消息來源向我透露這起事件。當時,我因工作繁忙而無心多想,畢竟臺灣工安意外致死並不罕見。不過,離岸風電產業發生死亡意外,又完全沒有相關報導,使得我認為有義務持續追蹤瞭解。

四處打聽之下,更多細節一一浮現。事件發生於2 級動態定位系統(DP2)纜線埋設支援船 Willem De Vlamingh,該船隻隸屬比利時統包商(EPCI)業者楊德諾集團(Jan De Nul)。這位印尼籍船員第一天上工,在引擎室工作時,遭配備液壓自動閉門器的門夾住,當場失去意識。當時船就停在岸邊,位置十分接近臺南的成功大學附設醫院。正常情況下,緊急救護技術員應可在 15 分鐘內將當事人送至急診。然而,據勞動部職業安全衛生署一名職員表示,基於新冠肺炎疫情考量,當事人下船送醫時間延誤了「大概半小時吧」。其他消息來源則指出,這位船員下船的核准流程耗費了至少一小時。不論實際上延誤多久,對於緊急就醫都太遲了。有兩個消息來源表示,當事人在救護車送往醫院的路上死亡;我的職安署消息來源表示調查結果不公開,僅可告知利害關係人,也表示當事者初步傷勢嚴重,即使及時就醫也難以挽回。

當時我以財經記者的身分任職於《台北時報》(Taipei Times),而造成一人死亡的工安事件並不在我能透過《台北時報》報導的範疇。我只得草草在 LinkedIn 上分享我對事件的了解。 

但這個事件不斷在各種對話中被提起,好似這位死者來找我托夢。例如,我後來才得知,這位船員需要四個不同政府單位的簽核才能下船:關務署、疾管署、航港局,另外還有一個單位。這樣看來,當事人能一小時下船簡直是奇蹟,但同時也令人不寒而慄。這個事件並不是因人失職而造成、不是救護人員拖拖拉拉花一個小時才穿上個人防護設備,而延誤送醫。醫療人員早已準備好了,這位船員是在等蓋章期間死亡。 

資深健康、安全、環境 (HSE) 顧問Alex Kalidoski 表示,這起事件理應提報至國際海事承包商協會(International Marine Contractors Association,簡稱IMCA)等機構,且事件細節應公開討論。 

Alex Kalidoski 表示:「我們通常可以公開討論意外事件,讓所有公司從中學習、降低類似事件再次發生的機率,而產業在臺灣沒有做到這件事,反而將事件相關討論噤聲,也未分享根本原因分析習得的教訓。」 

我的腦中不禁浮現另一個想法:如果這位當事人不是印尼籍工人,而是歐洲籍主管,事件又會如何發展?有些人認為他大概能夠比較快下船,也有些人認為即便將當事人替換為歐洲籍,事件發展過程無異,只是後續會得到較多關注。 

若當事人是臺灣籍,又會有所不同。Willem de Vlamingh 被歸類為「綠燈」船或「乾淨」船,意即所有從國外入境的人員,上船前必須接受數次 PCR 檢驗,再進行隔離檢疫,然後隔離期滿直接上船。上船後,臺灣國民以及持有居留證的外籍人員,憑登陸證即可自由上下船;外籍船員則是每次靠岸時,須出示由所有相關政府機構簽核的聯檢表才可下船,程序繁複許多,每次都是由公司付費聘請代理。緊急醫療情況中,臺灣船員僅需取得疾管署核可,也就是只需一個章,不像外籍船員需要四個。

從各個角度看,這個制度都既令人費解。就算新冠肺炎真的傳播到船上,以船上狹窄密閉的空間條件而言,病毒會迅速感染全船,不分國籍。病毒不會歧視,但我們的官僚體制卻會給予外籍船員不一樣的待遇。正因臺灣的上下船程序如此麻煩,2021 年施工季有許多船隻選擇至日本、香港或新加坡進行船員輪調。 

如此怪異的制度在生死攸關的情況中更顯荒謬,但這起事件的罹難者並非政策下唯一的受害者。有一位英國籍船員在某個星期五開始牙痛,醫師透過遠端看診確認他急需根管治療,但船員當天趕不及在下午五點公務人員下班前蒐集到四個章,只好整個週末忍痛度過。星期一終於下船就診,醫院的醫師卻說其實不需要根管治療,於是船員決定咬牙飛回倫敦接受治療。另一位船員膝蓋受傷,「腫得跟西瓜一樣」,卻痛苦了超過 12 小時才得以就醫。也難怪許多工作人員決定下一季不回臺灣,導致我們的離岸風電建設時程可能面臨因為求才困難而拖延的窘境。身為臺灣人,我很難過有許多全球各國的船員帶著對臺灣如此負面的印象回家了。

臺灣的離岸風電施工季即將在三月重啟,我們只有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可以處理制度帶給數百位船員的非必要風險。 

由於離岸風電是較為新興的產業,比起其他例如石油天然氣等產業,相對缺乏預防意外事故的知能與行為教育訓練,工作人員受傷的機率也就比較高。若要完整建立起預防教育機制,公開透明的討論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面對工安事件,海事承包商的國際社群有個「不責怪」的文化,我們應該要把這個文化引進臺灣。即使像是水手打開油漆桶噴到眼睛這種小意外,都可以記錄下來,從中學習並分享心得,預防其他公司發生類似意外。 

這起發生在臺灣的事件造成一名人員死亡,但卻找不到任何公開報告。這名船員像是憑空消失一般。 


我還是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